尚怜给身后婢女使了眼色,接着楚宴的话道:“你若喜欢,我便派人把他送到你府上。”
楚宴开口便想婉拒,可看那被调教得和尚贞近乎一模一样的姿态,他犹豫了。
有时候人一旦犹豫,就再也不能回头。
楚宴在朝堂上一直是孑然一身,从不拉帮结派。这对于其他臣子来说是好事,可对楚宴这人来说就是坏事了。他越不结交党羽就证明他对如今的朝廷完全不上心,尚明尚怜兄弟二人虽不怀疑他对尚氏王朝的忠心,可他二人都明白那忠心不是对他二人的,是对尚贞一人的。从他至今苦苦寻找所谓“下落不明”的尚姜就能明白,他始终没放弃扶持尚姜的心思。
据尚怜所知,肃华殿那场大火根本无人生还,尚姜早不知道投胎
到哪里去了,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一年多来一点线索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在战乱中死掉或者是被宁入宸杀了呢?可这话却不能明说,只好一直这样拖着敷衍楚宴。
人心都是会变的,楚宴痴情,可斯人已逝,感情再深刻终究会被时间消磨,若到那时他不再想屈居人臣,像宁入宸一样起兵造反自立为王,就为时已晚了。
尚怜从不相信人会没有弱点,他曾经也和那些大臣一样,以为他是个捂不化的冰,但这一年多相处下来他却发现楚宴实际上是一个极重感情的男人,否则他也不必在尚贞死后活得跟个和尚一样清心寡欲。
这便是楚宴的弱点,一个人一旦死了,在爱他的人心中的地位便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但是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如今他煞费苦心培养出这么一个气质举止极像尚贞的人,为得就是趁虚而入,哪怕只是当个替身,只要能接近楚宴,也就算在楚宴身边有了个自己的耳目,每天朝夕相处怎么都会有些许情谊,到那时也不怕楚宴不为他所用。
尚怜对此事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握,楚宴说话很直却惜字如金,永远是一副表情,所以也没人知道这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的喜好,好像这个男人对什么都兴致寥寥的样子。
除了尚贞。
尚怜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对尚贞的执着,所以此次也是他唯一的机会,尚怜怎么都要赌一把。
楚宴若收了这小倌儿,便相当于又来个眼线在他身边,也向众官员表明了自己的党派。楚宴明白,尚怜也明白。他们赌得就是那一念之间。
“那在下就多谢王爷美意了。”
楚宴敬了尚怜一杯酒,望着远处单薄的温桓,少年披散的发像吹落的墨丝流淌在洁白的单衣上,手指尖儿冻得有些泛红,像是要凝出血来,颤颤巍巍地拨动着僵硬的琴弦。
小倌儿的身影再次和楚宴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一双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来,那纤细但却骨感有力的手指拨动铮铮琴弦发出有力的琴鸣声,琴声深沉稳健,宛若惊涛拍浪,沧海龙吟。
只有简傲绝俗、胸怀高志之人的琴声才如此果断通透,令人精神振奋、心旷神怡,就算不懂丝竹之人也会被这股气势所折服,热血澎湃。
随着激荡的兰陵破阵曲发出破空之声的是白衣少年手中飞快翻转的利剑。
楚宴舞剑并不像宁入宸那样具有观赏性,每一个招式都是在修罗战场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狠招,极快、极准,带着地狱般的杀戮之气,不像在舞剑,而是在杀敌。
宁入宸舞剑灵动,楚宴舞剑凌厉,故而众人都觉得前者更佳。
楚宴的剑招越出越快,甚至在虚空中留下残影,而少年的琴音却能紧跟节奏,稳中有序,纹丝不乱,只见刀光剑影,只听琴声浮沉。
一曲终了,在最后一音青衣太子用手掌轻轻覆盖住颤动的琴弦止住余音,楚宴也刺出最后一剑,定格在庭院里,落叶纷纷。
“阿宴,你当行侠仗义的剑客,那我当个游走江湖的琴师如何?”
楚宴收了佩剑走到尚贞面前,努力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极少穿浅色的衣衫,可如今一身白衣胜雪,显得原本锋利的面目秀气了些,也更清冷了些。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与太子一同坐在凉席上,给自己倒了碗酸梅汤,又从旁边的冰匣里舀出几块冰,就着汤水含在嘴里。
尚贞掏出一方巾帕给楚宴擦汗,笑道:“楚公子平日里总穿些颜色灰暗的衣裳,如今这身素衫极衬你样貌,像一个朱唇皓齿的玉面郎君。”
楚宴听见他用话本里的潇洒侠客的形象形容自己,脸一红,也不知如何应答,顺过来尚贞手中的帕子自己擦着脖后的汗,盯着尚贞道:“从没见过你穿青衫。”
“你赠我的那本,人间客,的传奇里有位杀人不见血的琴师便是如此打扮。”
楚宴回想起书中描写那个绿油油的阴谲老头子,又看了看眼前将单薄的碧绿长衫穿出一股春风拂面的暖意的少年笑道:“挺像的。”
尚贞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突然起身抽出他放在石案上的长剑,剑尖抵在男人的喉结之处,表情阴狠,厉声道:“楚宴,你可知道我为何杀你?”
楚宴见怪不怪盯着尚贞陪着他演戏,平淡道:“不知我与阁下有何仇怨?”
“只因你昨日偏心。”
原是昨天楚宴跟尚贞赌气,将又大又甜的葡萄都剥给了尚姜,故意将那些又酸又小的葡萄留给了尚贞,尚贞倒不是真的记在心里,只是找个由头与楚宴嬉闹罢了。
楚宴方才还带着笑容的脸突然严肃起来,用手指夹住尚贞的剑刃将剑移到自己的左心口处,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尚贞的双眼道:
“我的心就在这里,是你的剑偏了。”
一时之间尚贞分辨不出这是不是玩笑话,心却像一个木鱼被楚宴狠狠敲动了,浑身都臊热了起来。
楚宴的视线淡淡地落在他的额间,他的脸上,夏风卷起尚贞的几缕发丝,仿佛一切万物都缓慢下来,来偷听
小太子“砰砰”的心跳声。
尚贞缓缓将剑入鞘,重新坐回他的身旁,衣袂卷起一阵清风,像一片嫩叶飘落在竹编凉席上,他盯着楚宴耐心地擦着珍爱的宝剑,红着脸问道:“阿宴,你教我练剑好不好,不为伤人,只求自保。”
“好。”
“公子这是怎么了,已经不停不休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了。他肩上的伤还未好呢!”孚凌躲在假山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高况挠了挠头道:“在宁王府喝了点酒回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
从宁王府出来时楚宴就浑身酒气,看神色好像还清醒着,但眼神发怔不知在想什么。
男人的剑法因肩伤的缘故不像往常那样凌厉,与其说是在练剑不如更像是在肆意发泄,只不过昔日琴声不再,只有楚宴腰间的玉佛珠随着男人灵活的身法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细微声响。
九重环佩艳琳琅,一段红绡旖旎长。昔日匣中三尺水,曾与明月斗青霜。
楚宴手紧握刻着“青霜”二字的剑柄,狠厉地再刺出一剑。
“当啷”一声,尚贞的佩剑被前方楚宴的剑震掉,发出刺耳的金属嗡鸣声。
楚宴无动于衷地看着捡起剑的少年,当真像个武官一般道:“腕力不足,底盘不稳,出招还不够果断。”
尚贞重新握住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神色不像从前那样温柔,眼神中满是自嘲和不甘。楚宴看似不通情理,心却柔软,察觉到尚贞表情的细微变化后,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一步。
尚贞幼时也是有不错的武功底子的,只可惜大病之后底子废了一大半儿,为了治他溺水后的痨病,更是每天汤药不断,其中还有几种性猛的药材,把年幼的太子折腾的够呛。
如今楚宴指出的一些毛病,都是尚贞的无法挽回的遗憾,怕是伤了少年的心。
楚宴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尚贞看着他眼神忽然就温和下来,反而笑着说道:“都怪本宫笨手笨脚的,可得劳烦小将军多指点指点。”
楚宴不喜欢尚贞这样,明明自己心里很难受,但却怕他发现而笨拙的隐藏住,不知是不是因为孤独的在这深宫中长大的缘故,哪怕面对他,尚贞都不能放纵自己的一举一动。
见楚宴走了一步后就站在原地不动,尚贞笑着主动靠近:“若我能学会一招半式,阿宴就不必时刻守在我身边了。”
“毕竟、毕竟宫中处处都是规矩,宫外自由自在还热闹。”
尚贞说完这话没敢看向楚宴,怕他应和自己,怕他露出他不想看见的表情。
“我不爱热闹。”
楚宴这句话好像说完了,又好像没说完,但是却没再开口。尚贞听后恬静地笑了,两人伫立在风中,没有对视、没有对话,但时光却停下了它的脚步,偷听少年的心事,令青石堆叠,花荫成海。
楚宴一个失神剑尖便挑断了腰间那串佛珠,玉珠噼里哗啦地弹落在雪地之中,瞬间不见踪影。
楚宴微惊连忙收剑,轻轻叹息,肩上的伤还未好痊,再度隐隐作痛。
孚凌和高况见状连忙从假山后窜出来帮楚宴寻找散落的珠子,却听男人背对着他们淡淡道:“不用找。”
“可这是”孚凌扯了扯高况的衣角没让这个傻大个儿把话说完。
“人都不在了,留着死物又有什么用。”
孚凌见楚宴脸色不佳,笑着调转话题道:“公子,水早都已经烧好了,正是温度适宜的时候,公子去沐浴更衣吧。”
楚宴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穿过园林小道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他沐浴的时候不喜旁人伺候,一是不习惯,二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身上的伤疤。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记录着他闯过鬼门关的次数,也是他最脆弱敏感的逆鳞。
他肩上的伤已经愈合到可以见水,但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方才练剑后又有些抻着了。
宁王的那些美酒让他此时有些意识朦胧,楚宴坐在水桶中闭上眼,心爱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擅自闯入他的脑海。他在这一年多竭尽全力不去回忆尚贞在他怀中死去的那一刻他心中的苦恨,但尚贞就好像是他缝进他命中的一根针,既能缝合他的伤口也能随时化为利器狠狠扎进他的心。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呼吸变轻,身体却变得极重的死亡的绝望无力感,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
第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是他娘亲病重的时候,那时他父亲还在外带兵打仗,只剩他一人在床头守着一夜苍老的母亲,尽管尚贞把宫中所有的太医都派来了可还是无力回天。
没想到最后一次是尚贞。
“阿宴,这佛珠是我从五台山请的,禅明主持开过光的,你贴身戴着,这是你第一次随你父亲出征可千万要小心。”
“阿宴,待你班师回朝,我就在竹林里等你。”
“阿宴,你回来了
。”
“阿宴,你、你怎么受伤了?”
“阿宴,这封信你贴身收好了,切忌只有你回京之时才可打开。这是君命。”
“阿宴,朕等你回来。”
“阿宴,姜儿是我……唯一……的胞弟……我死后……你……”
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
楚宴猛然睁眼,抓住一人伸过来的纤细手腕,来人显然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一时间被这巨大的力道禁锢住抽不出手来。
“将、将军,小人、小人奉命来服侍将军”
楚宴看着水面纤弱少年的倒影,原来是那个小倌儿,看来他真的有些醉了,有人进来他竟然没有察觉,只是凭着一种习武之人的本能作出反应,若是一个刺客,他此时怕是非死即伤。
“我不用旁人伺候。”
“可是、可是、我、我”
楚宴见水影中少年支支吾吾低眉顺眼的模样,也不好再冷言相向,只道:“没人想做他人的替身,世上也无人能替代他,你身契在宁王手里迫不得已,我不怪你。”
“你若想走,我便放你走。”
温桓不敢答话,只好小心翼翼地用热水浸透纱布,轻轻擦拭楚宴结实的身体。
楚宴有些不耐烦道:“我已说了,不用”他终于扭头看向这个怯生生的少年,尽管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举止投足间真真像极了那人。
温桓听见楚宴言语中断,立刻停下了手中动作,有些害怕地瞟了直勾勾盯着他看的英俊男人一眼,马上低下了头,眼前这个男人对他而言就是个阴晴不定的阎王爷,翻手间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楚宴看着温桓,那股哀伤又重新涌入男人的眼底,他皱眉道:“你下去吧。”
等温桓走后,楚宴简单擦洗过就换上孚凌准备好的绛紫色棉袍,匆匆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