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内阴冷潮湿,好像一道厚重的玄铁大门分开了两个季节一般,粗大的铁链上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干涸的血迹还是陈年锈垢。总有微弱的尖叫嘶喊之声从幽深之处传来,声如鬼魅,狰狞凄厉,昼夜不止,宛如地狱厉鬼,让人不寒而栗。
宁入宸平静地躺在牢里铺着杂草的地上,掏出胸口的长命锁仔细的摩挲着。看得出他经常把它握在手里把玩,上面的和田玉都透出温润的光泽,就像它原本的主人一样。
端详了一阵子,宁入宸又把它小心翼翼地揣回胸口。
长命锁,偿命锁。
宁入宸头也没抬,听见有狱曹说话声,便知道有“老朋友”来看他了。能脚步轻盈到这个地步的,也只有楚宴。
“你轻功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了。”宁入宸不愿让他的死对头看见他的姿态不雅,端正地坐起身来,拍掉囚服上的杂草。
“比不上宁公子,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
宁入宸知道他在讽刺自己,不单单在说轻功,还嘲讽他眠花宿柳,流连于秦楼楚馆。
“你来就是落井下石的吗?真不像平时冷傲清高的楚大将军的作风。”
“下毒这种龌龊之事也不像宁丞相平日散财结客风流倜傥的作风。”楚宴很明显地在压抑着对他的怒火和怨恨。
“我没有。”
“当日只有你去过勤政殿!”
“那又如何?”
“我以为你本不至此。”
“我没有下毒。”
“那你下午送去的毒糕点如何解释?”
“我从没想过要害阿……皇上。”
“我早告诉皇上不要信你,可是他还是如此重用你!宁入宸,你对得起他吗?”
“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我没有下毒!我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皇上的命!”
楚宴盯着他坚定的眼神,并没有平息怒火,反而因为他最后的话又多了几分怨恨。
“你想换,你配吗?”
宁入宸终于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弹起身来对楚宴恨恨地说:“楚宴,做人给自己留条后路。你不要欺人太甚!”
楚宴冷笑道:“你给自己留后路了吗?皇上对你一直我看你在黄泉路上见到他还有何颜面?”
宁入宸诡异地笑着说:“你杀不了我。”
他这句话换得的是楚宴一声冷笑。
“我绝不会伤害皇上一根汗毛。你比谁都清楚。”
楚宴不说话,眼神如刀般锋利地盯着他,宁入宸此话正戳中他心中最痛恨之处。
楚宁两家本有世仇,而他没想到到了他俩这里,竟然同时对天子产生这种不伦不敬不知羞耻的感情。察觉到宁入宸费尽心机赢得圣宠并不仅仅是为了巩固权力的时候,他杀了他的心都有,朝堂之上楚宁两家的势力更是如同水火。
北边战火不绝,但楚宴知道,比北边战乱之地更凶险的是尚贞的身旁。
尚贞的母亲是侯门独女,出身显贵却无兄弟姐妹,薨逝后也只留下尚贞和尚姜两个年幼的孩子,而宁贵妃家世显赫,又得老太后的扶持,先帝在世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让宁家权极一时,在先皇后死后,便立她为皇后。
而宁皇后生有一个独子,她如何甘心让自己的儿子只做个王爷?再加上,他和尚贞早就怀疑先皇后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又如何不担惊受怕?
尚贞登基不过五年,根基不稳,朝中已经是暗潮汹涌,而宁入宸上奏,想把他调离京城去平息北境战乱,他极力反对,尚贞却准奏了。
楚宴心中气极,又无法发作,只好回府中生闷气。宁入宸在朝上嘲讽他是贪生怕死之辈也无所谓,他贪生因他有所爱之人,他怕死因他有要守护之人。
快入夜时,尚贞召他入宫,他以为尚贞终于改变旨意,却只是找他下棋。
楚宴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下棋。
楚宴在琴棋书画上并不精通,但还是能糊弄几下,可面对圣上,能赢时又不敢多赢,因此输多赢少被罚了不少酒。
他见着尚贞那似笑非笑地神色让人琢磨不透,这让楚宴有些沮丧,眼看自己又要输,索性道:“臣从小对这琴棋书画就头痛不已,又在皇上面前出了不少糗,不能让皇上尽兴。”
“我棋艺也欠佳,只因你心有顾虑,处处让着我。”尚贞缓缓落下最后一颗白子,结束了战局。楚宴有意用君臣之称避讳,尚贞却毫无顾忌,又用你我之称把他的心拉近。
楚宴无奈笑道:“恕臣不敢再与皇上手谈,再输下去臣要喝醉了,恐怕在皇上面前失态。”
尚贞叹了口气,也不传唤宫人,自己伸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捡到棋罐里。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应该是楚宴动手才对,可楚宴不动,尚贞也不责怪。
“你这是恼我了?”
“臣不敢。”
尚贞却轻笑:“你这嘴。不说‘臣没有’而说‘臣不敢’。生怕我不知道你正在气头上。”
楚宴没否认,但只看着尚贞的笑颜,气就已消了大半儿。
“我和你说过,私下里你我之间不必用君臣相称。你却心中一不自在就一口一个皇上的叫我,到叫我无所适从。或许真是我一厢情愿,没有顾忌你的感受了那这杯酒应该罚我才对。”说罢尚贞已将盛满酒水的玉杯握在手心里,楚宴连忙制止他,心中有话想问又问不出,这伸手一拦触到了尚贞的手腕,楚宴只觉得心中一颤,连忙收回手。
他俩如今君臣有别,再也不是年少纯真时可以不顾及这些礼数。曾经的辗转缠绵如今都发乎情止乎礼。可此时此刻,那轻微的触碰却像一根羽毛落在楚宴的心尖儿上,让他心痒了起来。尚贞的体温总比常人低些,好似一块光滑白玉,让人想握在手心儿里仔细端详把玩。
“臣”
还没等他说完,尚贞清澈的声音就打断了他:“这酒可珍贵着。说是若饮者心中无情,便索然无味。若有情,便觉芬芳馥郁。不知阿宴你喝了这么多,觉得是何滋味?”
楚宴看着尚贞出了神,那张他魂牵梦绕的脸,那双如黄昏时分的琥珀双眸,尚贞浅淡的薄唇,好像永远都带着弧度。楚宴不知是因为酒还是人,被撩拨得浑身燥热。
“阿贞”楚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尚贞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尽。
“真是奇了,前些日子和入宸小酌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滋味,如今倒是清甜爽口。”
楚宴听见宁入宸的名字,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但又瞬间领会尚贞的心意,心中的那股邪火转瞬烧得更旺了。
楚宴苦笑,就算没有这酒来暖情,昔日里他都有千万个情不自禁,可他怎么敢。现如今无论如何尚贞都是他的君主。
他曾多少次在梦中喃喃尚贞的乳名,多少次梦见他在尚贞耳鬓厮磨,又多少次因尚贞的喜怒哀乐辗转反侧。
尚贞见楚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却又不答话,语气有些急了:“看来是朕自作多情了,今日朝上委屈了将军,特意设局想赔个不是,原来将军并不放在心上?”
楚宴回神,听见他这样问,心中有些暗喜,但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觉得圣意难测,却不知尚贞也在不断猜测他的心意。
“臣不敢。”
尚贞见他回答的如此平淡,心中一寒,道:“此刻换做他人早已跪在地上磕头辩解了。你却好端端地坐在朕对面,你又有什么不敢的?”
“臣只是不敢说实话。怕冒犯皇上。”
尚贞想起楚宴今日在朝堂上盛气凌人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轻轻道:“在朝上什么话都敢说,如今到了私下里你倒是不敢了……”